2024年11月05日
第A06版:悦读汇

中年如柿

□胡国葵

深秋的柿子很甜,甜到“止乎其所不得不止”的时候,就像从斜阳的美中久久收不回的目光,这种情绪会拉扯着全身变得暖暖柔柔。

年少时极不喜欢吃一味甜腻到底的水果。太甜的东西似乎缺少了某种意思,半青半红的杏子、紫绿相间的葡萄、绿中带粉的番茄等等倒是我的最爱。咬上一口,那味道酸爽得直让人挤眉弄眼,酣畅淋漓。

渐至中年,才发现青春就像一枚青涩的果子,个性张扬,不懂退让隐忍,只会不遮不掩地亮丽。完美是难以冀求的,我却从口味的变换中发现一些生命的奥秘。比如中年的我逐渐喜欢甜糯的水果,再尝试从前的口味,那酸酸的味道只能搅起血气沸腾之时的不安,牙齿也会罢工好久。而经由秋冬淬炼存储,才如同从沧桑心底间挤压出来的甜度,滋养着内心,无比妥帖,恰到好处。

秋风刺骨的傍晚,在临街的菜市场地摊上,我瞥见一个木制的托盘里,疏疏码放一些软软的柿子,这些柿子经霜打后布满皱褶,变得不再饱满坚硬。摊主是位年过半百的女人,我说要买些柿子,她连忙找来一块纸板,铺在塑料袋的底部,然后才往袋子里小心翼翼帮我码放柿子。“这么软的东西,要没这纸板垫底撑着,到家可真成果酱了!”她善意地提醒着。

被秋风肆意吹打过的柿子俨然失去了光泽,甚至有的被树叶摩擦得黑黢黢的。见我端详迟疑,卖主接着说:“你可不要看外表,越这样的越好吃,在树上攒到一定时候,甜度都上足了呢。”我瞧见她认真挑选柿子的双手,竟像柿子般的粗糙暗沉。

晚上,在书房看书累了,忽然想起那些柿子来。找来一个白瓷盘和一把小勺子,将柿子摆于盘中用小勺轻剥开薄薄柿皮,橘色的柿汁遂流淌出来,轻呷一口,甘甜如蜜,那细腻的流质带着季节的凉意,从唇齿之间抵达幸福的肠胃,让人突然感觉像从千年冰山之上摔了下来,稳落在松软的草坪上,而后被四周的甜香味熏醒。

每个人的一生,几乎都是从一种偏爱慢慢过渡到另一种偏爱。年轻的时候,会洗上一盘脆枣几只苹果,看着精彩的电视剧,“咔嚓,咔嚓”地狠狠消灭它们。而这样的战斗力早就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丧失殆尽。在坚硬面前,可以妥协,可以包容,可以不再逞强。就像中年后夫妻间的感情,虽是平淡,但那种经岁月打磨而沉淀的爱,不再像早离枝头的柿子那般青涩,更不再会为琐事计较得理直气壮。

“色胜金衣美,甘逾玉液清”。其实,在北方众多水果当中,柿子的身份是一种晚熟但却积蓄美好的存在。慢慢品尝这软糯的甜蜜和柿瓤里的柿舌头,如同人到中年努力打拼的罅隙,为沧桑的自己佩戴的一枚生命勋章,独有一种感慨在心头。

中年人之间的友情,也不再是拥挤不堪。在各自负重前行的忙碌中,学会了删繁就简,学会了安静独处。就像这些留有间隙的柿子,稍微紧凑碰撞,柿蒂就会扎破彼此,弄得汁液横流。

步入中年的我们时常听到朋友的一些好消息,一些坏消息。含饴弄孙,子女孝顺,父母安康,应该是处于中年阶段里最好的消息了。就像舀起这一勺勺柿汁,滋味或许比预期更加完美。一些坏消息也始料未及,像这些随时都易破裂的柿子,稍不留神就会伤及生命的完整,吹弹可破。在岁月的转折处,难抵白驹飞奔的蹄声,难料悄然降临的福祸相倚。

高大的柿树之上,也有点点橘红挂在够不着的枝头,它们兀自在冬的凛冽中惊心动魄地艳丽着。这些孤零零的柿子犹如餐霞饮露之人,像那些下学而上达的修心者,在安静存在的地方,自成一束光。

路见花店透明的大玻璃内,花瓶中插着莹莹串串的柿子,小小且红红的。那是种专门摆放于家中的吉祥花束,它被取一个好听的名字:“柿柿如意”。多好啊,人生过半,但愿事事如意吧。